村里最无能的杵二爷许是做了外祖父,毕竟他女儿跟相好的跑好些年了,他到底年纪多大,我是不曾晓得的,倒是驼了背,白了头。
杵二爷大概我是不能叫二爷的,旁人呼他的绰号是“打杵”,这杵是以前抬夫做杖使的,意思矮小罢。母亲说杵二爷比我祖父还高一辈,大概儿时我与村里其他人一般,压根儿就瞧不起他,若是跟他论起辈分,叫上一声曾祖父,我便觉着那就是奇耻大辱,索性管他叫杵二爷,毕竟在我心里,只要带了一个“杵”字,就是侮辱他了,我就自觉的比他“高等”一些。
杵二爷在村里地位并不高,人却是很讨孩子喜欢的。举一个例子说罢,儿时放学总会在路上跟其他同学打架,若是被爱管闲事的兴三爷撞见,他就会大声呵斥:“打什么打,还不回去做作业,明天去告诉你们老师。”兴三爷是惹人憎恨的,反正要是父母晓得了,挨了教育后,我们便暗地里诅咒他脑壳摔破、脚摔断,还要比比谁诅咒得最毒辣,与兴三爷完全是不共戴天。
杵二爷就绝不如此。他要是看见我打架,便会走过来和蔼地说:“打打打,看谁厉害,我来做裁判。”若是我们不打了,杵二爷又会一脸遗憾地指着某人说:“哎,你不行罢,打输了嘛。”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:“还是你厉害,他们都打不过你!”于是别人不服了,便过来与我又打起来,杵二爷就在一边欣赏,直到我把对方打哭,他才竖起拇指夸赞:“厉害厉害!明家的大娃子好生厉害!”听完他的“夸赞”,我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。
即便是如此,我有时候还是厌恶他的。有一回还很早,我八九岁的样子,偶然走进他们院子。杵二爷正拿着烧过的木炭在石阶上画圈圈,他瞧见我便说:“四娃子,都说你读书好,我出个题考考你。”说完他就告诉我一只猪多重,一斤多少钱,一共是多少钱。为了证明我的优秀,我认真地算了出来。杵二爷扔了木炭自言自语:“你妈没骗我,是这么多钱。”说完当即大笑起来,原来他在我家买了猪仔,怕我母亲骗他钱财,这使我很不高兴,似乎受了一个极大的侮辱,我轻轻地骂了他“狗日滴”,然后就跑了。
虽然如此,我还是喜欢去他那里。假如想吃一包“唐僧肉”或是一包里面有弹珠的瓜丝,杵二爷总能帮忙。去自家鸡窝里摸两个刚下的鸡蛋,又或是背着父母装一碗米去给他,杵二爷便会递上一两毛钱,即便知晓集市不止这个价,但杵二爷能立马兑现,而且还不会告状,自然孩子们欢喜。
再大一些后我还是会去他家。不过已经不是玩耍了,却是与杵二爷或是他女人谈闲天。我还是不喜欢兴三爷的,大概是他依然爱管闲事,被父亲打多数是他告的状。有一次聊到这里,杵二爷他女人便说道:“你未必就这样算了罢?得给他点教训,怕是他以后便不敢了。”我白了她一眼说:“我打不过兴三爷。”“喏,你看,刘家湾那水田盖的薄膜,那便是兴三的。”杵二爷一边裹烟一边说。我似乎是懂了。
我自然是明白杵二爷和他女人说的意思,却又觉着这不够高尚,毕竟兴三爷是他兄弟,虽说关系不好,也不至于要这般心狠罢。有时想去捡几块石头,把薄膜都砸破,解了心头恨,但终归是没做。大约过了十多天,兴三爷家的薄膜真破了,于是村里便出了流言,说是我的报复。兴三爷大约从那时便对我有些怨恨,至于流言的来处,我是明白的。于是,我再也不去杵二爷那里了。
许多年后我回去,杵二爷老了,他拉住我诉苦,掏出怀里那包皱巴巴的好烟递我一支,说秋华被人带跑了,问我有办法没有,我又能如何呢?想来也是极为可笑的。我把烟还给他,说戒了,杵二爷不说话,慢悠悠的把烟插了回去,又揣进怀里,最后掏出他抽了几十年的烟叶纸片,吐了口水裹了起来,想来他是舍不得抽那包好烟的。而揣包好烟,无非是想托人办事,可他能有什么人情世故呢,糟蹋了那包烟罢。
前些天回来路过他家,杵二爷与他女人在旁边锄地,隔老远他便停下来杵着锄头盯着我。近了,我掏出香烟:“二祖祖,来抽支烟。”平生头一回喊他祖祖,杵二爷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,双手捧过来接住,然后上下打量着我说:“没开车回来么,我帮你喊你妈来接你。”于是村里都晓得我回来了,杵二爷越来越老,可那嗓门还是没变。我大概是不喜欢这般的,心里顿时厌恶起来。
杵二爷家的房子还是与以前一般,算是村里的老古董,若非是破旧不堪,想来也可以申遗,毕竟是传了几辈人的老屋。杵二爷在村里名声不好,多是由于他两夫妻好吃懒做的缘故,如此这般,别人自然瞧不上他,若是再加个贪图小便宜或是损人为乐,那就更低下罢。
昨夜母亲讲起杵二爷他女人下城住院去了,说是胃出血,想来以前夸他们吃别人办酒席剩的饭菜而不得毛病,也是白夸了罢。杵二爷家历来是无余粮闲钱的,这住院费用想必也拿不出来,母亲说是杵二爷跑了十多家人借的,打电话给他女儿秋华,秋华终究是一分钱没出,然送他女人去医院的,又恰恰是与他多年不和睦的兴三爷。
如今细想起来,杵二爷并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人,不过倒也是可怜的。
腊月十七
于家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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